1.1夫圣贤之书,教人诚孝①,慎言检迹②,立身扬名③,亦已备矣。魏晋已来,所著诸子④,理重事复,递相模敩⑤,犹屋下架屋、床上施床⑥耳。吾今所以复为此者,非敢轨物范世⑦也,业⑧以整齐门内,提撕⑨子孙。夫同言而信,信其所亲;同命而行,行其所服。禁童子之暴谑⑩,则师友之诫不如傅婢之指挥;止凡人之斗阋,则尧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诲谕。吾望此书为汝曹之所信,犹贤于傅婢寡妻耳!
古时圣贤的著作,教诲世人为人要忠诚孝悌,说话慎重,行为检点,立身于世,当履行道德建立功业,从而使得美名传播于后世,也已经说得很完备了。魏晋以来,诸多学者所撰写的著述,所讲的事、理完全重复古时圣贤的教诲,并且相互模仿,就像在房子里再建房子、床上再放床一样,毫无意义。我现在之所以又来写这本书,不敢用它来规范世人的言行法度,只是为了整顿家风,提醒子孙后代。关系亲近之人所说的话,容易让人相信;令人心服之人发出的指令,人们更愿意遵行。禁止孩子们的放肆,师友的劝诫还不如保姆的指导;阻止兄弟之间的争斗,尧舜的大道还不如妻子的引导规劝。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取得你们的信服,那至少也能胜过保姆对于孩子、妻子对于丈夫的教导和规劝吧! 诚孝:即忠孝。隋时人避文帝之父杨忠讳,而改“忠”为“诚”。 慎言检迹:即慎于言而约于行。检,约束。 立身扬名:见于《孝经》:“立身行道,扬名于后世,以显父母,孝之终也。” 诸子:指魏晋以来诸位学者的著述,如徐幹《中论》、王肃《正论》、杜恕《体论》等。 敩:同效,效仿。 屋下架屋、床上施床:六朝时人的习惯用语,指毫无意义的重复。 轨物范世:规范世人的言行法度。 业:事。 提撕:提醒。 暴谑:即放肆。
傅婢:保姆、侍女。
斗阋:兄弟之间的争斗。
寡妻:正妻。
汝曹:你们。
《颜氏家训》的根本目的只有一个:“整齐门内,提撕子孙。”这也应当是一切家教的根本。因此,在进行家教时,应当将重心放在自己的家庭,而不要随顺社会的风气。这里包含着两层含义:一、身为父母,应当承担起教育子女的责任;二、培养孩子,应当以人格、情操为本,而不要顺着世间的风气而转。
“同言而信,信其所亲;同命而行,行其所服。”可是,现今很多子女却不信父母之言,也不愿遵循父母之教而为。为什么?原因很简单,身为父母,我们自身的所作所为,已然不能够让孩子们信服。因此,要施行家教,形成良好的家风,首先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、找差距。
1.2 吾家风教,素为整密。昔在龆龀①,便蒙诱诲。每从两兄,晓夕温凊②,规行矩步,安定辞色③,锵锵翼翼④,若朝严君⑤焉。赐以优言,问所好尚,励短引长,莫不恳笃。年始九岁,便丁荼蓼⑥,家涂离散,百口索然。慈兄鞠养,苦辛备至,有仁无威,导示不切。虽读《礼》《传》,微爱属文⑦,颇为凡人之所陶染,肆欲轻言⑧,不修边幅⑨。年十八九,少知砥砺⑩,习若自然,卒难洗荡。二十已后,大过稀焉,每常心共口敌,性与情竞,夜觉晓非,今悔昨失,自怜无教,以至于斯。追思平昔之指,铭肌镂骨,非徒古书之诫,经目过耳也。故留此二十篇,以为汝曹后车耳。
我们家的门风家教,向来是严谨细密的。早在孩童之时,我就受到了诱导教诲。当时,跟着两位兄长,早晚侍奉双亲,冬温夏凊,一举一动全都规规矩矩,说话得当,神态自如,举止恭敬有礼,如同在给父母请安一样。父母也时常以美言勉励于我,询问我的爱好和志向,鼓励我改正缺点,激发我的长处,无不恳切笃实。可是,在我刚刚九岁时,便遭遇了父母亡故,家道也就此衰败,家人纷纷离散、飘零。我蒙受慈兄抚养,慈兄历经辛苦,可是只有慈爱而没有威严,教导示诲也不够严厉。我虽然读了《礼记》《左传》等典籍,也有点喜欢写文章,却深受身边诸多世俗之人的熏染,常常随心所欲,信口开河,行为也非常随便,不拘小节。到了十八九岁,才略微懂得磨砺自己的操行,可是此时习惯已经成为自然,一时很难洗涤干净。如此磨砺,到了二十岁以后,大的过错也就很少犯了,可是还时常心中所想与口中所说不相一致,本性与情感相互斗争,到了夜晚便能够感觉到白天的过错,今天又追悔昨日的错失。我常常自我哀怜,少年时无有适当的教化,才导致了这种地步。回想平生所立的志向,这种感受当真是刻骨铭心,绝不是随便看看或听听古书上的告诫就能够感受得到的。所以,我留下这二十篇家训,作为你们的后车之戒。 龆龀(tiáo chèn):小儿换齿之时。 温凊(qìng):冬温夏凊,《礼记·曲礼》:“凡为人子之礼,冬温而夏凊。”温,即温被使暖。凊,即扇席使凉。 安定辞色:《礼记·曲礼》:“安定辞。”即言语得体、神色从容。 锵锵翼翼:指举止恭敬谨慎。 严君:即父母。 丁:当,遭逢。荼蓼:荼之味苦,蓼之味辛,古人以苦辛喻丧失父母。 属文:王利器注:“联字造句,使之相属,成为文章,犹言作文也。” 肆欲轻言:即随心所欲,信口开河。 不修边幅:指行为随便,不拘小节。 少:同稍,稍微。砥砺:磨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