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瑞立即明白了徐阶的用意,这是想让他报恩。他极度厌恶这种行为:你徐阶难道是第一天出来混的,难道不知道我海瑞是什么样的人,在道德审判台前,恩情难道是可以交换的?
他满脸阴云地对徐阶说:“您当年救我是身为内阁首辅的职责,首辅不拯救忠臣,那就是奸贼。而我现在要您退地,也是我的职责。如果我对您家二十四万亩的土地置若罔闻,我也不是好官,连好人都算不上。”
虎父无犬子,徐阶还未开口,长子徐璠阴阳怪气地说道:“海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啊,连我徐家有多少亩地都查得一清二楚。不过如果不是家父,您这颗会数数的脑袋恐怕早就搬家了吧。”
海瑞猛地站起来,咆哮道:“少废话,你们现在只有两条路:一、退地;二、跟我去大牢!”
徐阶的次子问:“你让我们退地,可有官方条文?”
海瑞又咆哮道:“你们那些地是劳动所得吗?你们心知肚明!找你们贪赃的证据就像是和尚头顶找虱子!”
徐阶意识到了,海瑞是个油盐不进的臭石头,跟他说话纯是浪费生命,他摆手示意送客。海瑞走到门口,停下来转身道:“我还会来的。”
海瑞说到做到,从此每天都来。大门不开,他就拼命地敲;徐阶在卧室不出,他就在客厅一坐一天,好像那是他的家。
徐阶唉声叹气,三个儿子决定为老爹排忧解难,于是写信给张居正。张居正当时日子也不太好过,高拱虽未回来,可赵贞吉在内阁嚣张跋扈。他只好回信安慰徐家三位少爷:“我抽空给海瑞写封信,希望能让他适可而止。你们现在最应做的有两件事:第一,停止一切生意(徐家在松江府有很多官商勾结的生意);第二,用心照顾你们的爹,徐老师年纪大了,经不起折腾。”
张居正是否给海瑞写信,史无记载。但在徐家三少爷给张居正去信后,海瑞来徐府的次数明显减少。1570年春节,海瑞还来给徐阶拜年,送上几斤上好的面条。海瑞对徐阶说:“老人吃面对肠胃好,但这面在南方买不到,我是特意托朋友从陕西带来的。”徐阶有些感动,海瑞及时补充说,“我是给了朋友钱的,连运费都算给他了。”
徐阶老谋深算,感动之后马上就是警惕,他虽然知道张居正必会从中周旋,但人尽皆知,海瑞是谁的账都不买的。果然如此,海瑞正迂回进攻,他慢悠悠地对徐阶说:“前几日赈济贫民,有个富豪捐了三万两白银,徐公遐迩闻名,可否向贫民施舍点?”
徐阶老大不高兴,这倒不是他贪钱,他那样的人到了那样的年纪对钱财已没有概念。关键是他总感觉处处受海瑞的压迫,尤其是最近他心情很不好,因为高拱复出了。
但架不住海瑞总来“拜年”,徐阶不情不愿地拿出了五千两银子应付海瑞。海瑞也老大不高兴,暗示徐阶:“您老别给脸不要脸,高阁老在北京可很关注应天情况啊。”
徐阶听到这句话,浑身发汗,他此时最怕的就是高拱算旧账。而高拱的确也和海瑞探讨过徐阶家产的问题,并且告诉海瑞:“你放心地干,天下人都知道你是道德圣人,用你的道德给应天地区一片湛蓝的天。”
徐阶的五千两银子刺激海瑞重启要徐家退地的行动,他要徐家把二十四万亩土地全部退还。徐家三少爷再给张居正去信,张居正回信说:“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可否和海瑞谈判少退?”接着他话锋一转,看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,“海瑞不离开应天,这事始终是个麻烦啊。”
这句话开启了徐家三位少爷的智慧,徐璠动用京城关系网,把一箱箱金银财宝运到北京。当海瑞在应天紧锣密鼓地要徐家退地时,徐璠的金钱攻势立竿见影。
1570年二月,吏部言官戴凤翔弹劾海瑞,说:“他贪图个人名利,祸乱法纪,完全不通为官之道。最可恶的是海瑞居然煽动民众掀起告状风潮。亏他还自称道德完人,孔子说诉讼是不得已而为之,他居然大肆鼓励。刁民肆意讼告乡绅,海瑞无理剥夺他人财产,致使民间有‘种肥田不如告瘦状’的风闻。”
朱载垕交由内阁讨论,李春芳主张将海瑞调离岗位,去南京当闲差,张居正也主张,赵贞吉本来想中立,可一见高拱反对,他立即同意李春芳和张居正的意见。就这样,海瑞在1570年二月末被调去南京,坐上了冷板凳。临行前,海瑞对着徐府叹息垂泪,大有出师未捷身先死之意。
实际上,高拱对海瑞搞徐阶是没有任何意见的,但对海瑞在应天境内大搞官员乡绅,有一肚子腹诽。官员和乡绅是二位一体,只有乡绅有钱培养子弟读书考取官员,官员在任时维护乡绅,退休后做乡绅,这是题中应有之义。海瑞却像只进了沙丁鱼罐头的鲇鱼,把这个宁静世界冲得七零八落,没有一个官员会支持他。
有人问高拱对海瑞的评价,高拱脱口而出:“人是个好人,但不会做事。”